等待的这一个小时里,她开始给何梓明做采访,过程并不顺利,他阶段性的侃侃而谈,一旦话头结束,就陷入沉默,明显心不在焉,眼角一直瞟着时钟和电话,几次问话他好像都没有听见。最后他饱含歉意的笑笑,说要出去抽根烟。
萧筱不知道他跟依依之间的关系,但她能轻易的看出他的伪装和煎熬。于是在接通了依依的电话之后,她看到他站在身旁压抑恳切的眼神,把听筒递给了他。
“依依……”电话里何梓明的声音压抑着深沉的渴望。
两年来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,握着听筒的手抖的厉害。
“依依,今天是你的生日,生日快乐。”何梓明努力用着轻松的口气,握住电话的掌心沁出汗来,他紧张的听着话筒里白噪音,努力的分辨着她的呼吸声,“去年你生日我在南洋,没有办法打到电话给你,对不起。”
她的泪珠成串的往下坠,却没有发出声音。
“依依,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好吗?”他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,他想保持一点虚无的自尊,“你过说会找我的,为什么从来不接我的电话,不打电话给我?”
漫长的沉默过后,何梓明在电话里笑笑,小心翼翼的,“是不是你来电话的时候被我错过了?那以后你再打给我,那个号码不会变的,我每天都会等你的电话。”
依依掩住抽泣的鼻息,离开听筒大口呼吸稀薄的空气,如同溺水的人。
无声的沉默沿着千里的电波凝成了心上的寒冰。
“依依,你已经忘了我吗?”他的声音柔成水,近乎于卑微的祈求,“不要对我这么狠心……”
“别等了。”
冰尖击穿他心脏过后,传来电话挂断的嘟嘟声。
萧筱远远的走开,没有听何梓明讲电话,等她回转过来看他颓唐孤独的撑在电话台前,骨节发白,像一寸一寸的被打断了脊骨,任谁看到都知道眼前是一个悲伤失意的男人。
昨天见面的时候他还是那么意气风发,举手投足都有一股冷静果敢的气度,现在他垂着头良久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她不忍看他落魄的背影,不安的等了许久,心里在揣测依依和近况和他们之间的关系。
何梓明直起身来,伸手整理了一下领带和袖口,转过身来。
“谢谢萧小姐打了这个电话。”他眼尾还红得厉害,但是已经强撑起精神,不失风度的冲她点点头,“今天我还有事,先告辞了。采访改天继续,我电话跟你约时间吧。”
萧筱知道今天肯定无法再谈下去,忙送他到报社门口,看他戴上黑色礼帽,匆匆的冲进了浮着微雨的夜色中,像是一场落魄的逃亡。
自从《朝晖早报》报道了青年实业家何先生在信交风潮乘风破浪的独家采访后,何梓明的名字迅速的在上海滩为人所知,从默默无闻的小小实业家到上海滩新锐的精英代表。
比起那些一窝蜂的去开交易所圈钱,害得老百姓家破人亡有着深厚背景的大佬,民众更喜欢追随这类白手起家头脑卓绝的青年,有一种可以模仿他们就能走向成功的错觉。
信交风潮过后的几个月,何梓明频繁的出现在报纸上,关于他支持民族纱布行业,高额回购他所在任的华商纱布交易所股权以示支持,由理事成为董事,全力经营纺织厂与日本低价倾销的纱布抗衡,参加各类慈善拍卖会,跟某些商界大佬的会面的新闻,还有跟影界崭露头角的女明星于露露的绯闻。
何家有定期的从上海买报纸回来,随着何梓明在上海的风生水起,冯淑琴在家里越发的扬眉吐气,但二少爷何梓佑作为高材生转去了北京军校,明年就要毕业了,刘司令很是看中,未来在军中前途无量,林六六也意气风发,在家宴上两人的争斗更加激烈。
“祁家又派人来问大少爷和祁三小姐完婚的事情,我们怎么回?”管家老曹小心的问道。
“这个得问老爷吧,毕竟姐姐想见儿子都见不到,她哪能做得了大少爷的主啊。”林六六在一旁吃着燕窝笑道。
冯淑琴满心的不痛快,假装没听见,“先不回祁家,我去问问老爷的意思。”
“姐姐,上次老爷就说过要赶快定个日子,大少爷年纪也不小了,上海滩那个花花世界,狐媚子太多了,不怕被迷了心,那些什么小明星可不能娶回家,家宅不宁的。”二太太冯芝兰说。
“是啊,何家只能娶大家闺秀进门,什么小明星,戏子,做偏房我都嫌不配。”冯淑琴斜眼看着林六六说。
“哟,姐姐你怎么这么说,依依妹妹虽然是唱戏的,但是进来何家之后还能帮老爷打理厂里的事情,能干的很呢。”林六六吃笑着把火引到没有说话的商依依身上。
“大户人家的妻妾哪有出去抛头露面,还跟男人一起做事的,哼,也是老爷太纵容。”冯淑琴不屑。
冯芝兰翻着手里《沪上月报》里的风月八卦,看着女明星于露露跟何梓明被偷拍的半阴半暗的合影,抬眼看了一眼置身事外的商依依,现在她越来越沉默寡言了,管理厂子之后高冷的很,好像都不屑跟何府的人讲话。
故意把那页横到她面前,“我说看着这个女明星怎么这么眼熟,原来是跟依依妹妹好像呢。”
“人家怎么也是个电影明星,比在小戏班子唱戏可高级多了。”冯淑琴挖苦的说。
商依依低头细细的看了一眼那张照片,眼波一荡,半阖上眼帘,只是笑笑,把所有情绪都收在了眼底。
第58章
今年何府的梧桐叶黄的特别早,才九月就已经遍地是半黄的落叶。何府的梧桐树并不是很多,主要在南门进来长长的林荫道两边,还有南园北边的一条路。今天一大早何府就闹热了起来,下人们忙忙碌碌的打扫着院落。
“这梧桐怎么这么能掉叶子啊,平时没觉得,刚扫完这一边,忽的一阵风,又掉下来一大片,我的手都要扫麻了。”说话的是二太太院子里的秋恙。
“哎呀,就是扫扫叶子嘛,快点快点,那边还有一大片呢,大少爷十一点就要到了。晚点我还要回六姨太院子里去整理。”阿苏神采奕奕的挥舞着扫把,干劲十足的说。
“是了,今天能见到你家大少爷了,看你美的。”秋恙笑道,“大少爷都走了快三年了,大太太给大少爷写了好多信催他回来,他都是应付了事,大太太心都凉透了,说大少爷是真凉薄。”
“大少爷哪里凉薄了!他是在上海一心做事业,太忙了才没有时间回来。上海新兴年轻企业家,自己白手起家,没有靠家里,有哪家的少爷能做到?!”阿苏愤愤不平的替大少爷辩解。
“哎呀,看你激动了,又不是我说的,大太太生气归生气,知道大少爷今天回来,还不是喜出望外,恨不得让我们把整个何府都擦得一尘不染的。大太太和二太太这两天还让裁缝赶制新衣服出来,还不是要见到儿子开心的。就连老爷啊,平时那么严肃,不提大少爷,但是昨天也专门从外地回来了,可见多么重视大少爷。”
听到这话阿苏又重新喜上眉梢,“那是的,我家大少爷可是人中龙凤,飞出了颖城,更是金凤凰。祁三小姐真是好命,许了这么好的丈夫。我看啊,她还是配不上我们大少爷。”阿苏说着又有些不平了。
“在你眼里谁都配不上你家大少爷!”秋恙笑着推了她一把,“你又没见过祁三小姐,你怎么知道?人家两人可能感情好着呢,在上海一个念名牌大学,一个事业蒸蒸日上。男才女貌!”
“要是真的感情好,那大少爷怎么还一直不跟她结婚?”阿苏哼了一声,“定下了婚事那么久了,两个又都在上海,结了婚一起住,有人照顾大少爷不好吗?”
“你怎么知道他们俩没有一起住?上海不比我们这小小颖城,听说大城市摩登着呢,男男女女看对眼了就住一起了,还没人说闲话。只要女人点头了,男人都求之不得,大少爷也是个年轻男人嘛。”
“不可能!”阿苏大叫了起来,“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,我家大少爷不是这种人!”
秋恙看她那认真的劲儿笑得前俯后仰,阿苏白了她一眼,哼了一声,但是又无从反驳,“反正这一年祁三小姐是不能正式嫁到我们何家了,这次她阿妈过世了,守孝一年,不能成婚了。”
“要不是祁夫人过世了,大少爷怕是还不会回来,而且我听二太太说,其实昨儿他们就已经从上海回来了,是回的祁府,还没结婚呢,就都先去未婚妻家了,可见感情多好。”
“好了好了,赶快把这里扫完,六姨太一早去了纺布厂,现在应该差不多回来了,我要赶快进去了。”